一百一十二、青灯古佛本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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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意站在那黑漆大门前,看着那龟裂剥落的漆皮,那已经爬到齐腰位置的苔痕,也不由得想起了从前。
那时候,自己还不到四岁,就坐在父王的外衣上,就坐在这门前,那时,这门上的黑漆乌油油的,像是娘亲的一头乌发。如今,娘亲的青丝已经染上星星点点的白,自己的个头儿,也已经和父王一样高了,这门,也愈发破败不堪……
颜意抬头看了看月亮,想着,从那一次开始,每逢十五月圆之夜,自己便要来到这里,已经成了定列。或次日,或三五日,或七八日,再从里面出来,全凭娘亲的心情。只是,那日门外那个小小的孩童,全然没有想到,门内等待着自己的,到底是什么,更加没有想到,从此以后的漫长岁月中,这每月一次的母子团聚,会让自己视为畏途,又好像跗骨之蛆,挥之不去。
又一次,那锈蚀的吱呀声响了起来,大门向两边分开,一个黑衣的瘦小妇人,幽魂一样飘了出来。颜意点点头,略一伸手示意,那妇人便引着颜意,走进了大门。
门,缓缓地关上了,颜启昊长出了一口气,轻轻靠在树上,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已经被抽离了出去。
颜意跟在那黑衣的红姑身后,默默走着。没有灯,清冷的月光洒在草木葱郁的院落中,显得有几分鬼气森森。这让颜意不由得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娘亲的情景……
幽暗的殿宇中,烛火的光明灭不定地跳动着,那女子盘膝端坐,一头乌发结在顶心,发上覆着纯白的逍遥巾,一身白色的右衽布衣一尘不染,连嘴唇都白得没有血色,配上那姣好端正的面容,看上去不像盗盒的红线,更像是白衣观音,只是她表情冷厉,比观音多了几分杀气。
“果然比画上的红线还要漂亮。”颜意心中,是有几分欢喜的,咧开小嘴,眉眼弯弯地问道,“你是我娘吗?”
那妇人勃然变色,厉声喝道:“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颜意吓呆了,圆睁着眼睛,张着嘴巴一动不动,连哭都哭不出来。
“你不会说汉话吗?”那妇人又厉声怒喝。
汉话,颜意是能听懂的,毕竟燕京是个五胡杂处的城市,除了说女直话的,就数说汉话的人多,家里的下人也有一半是说汉话的。听,虽然能听懂,但是说却说不出几句。当下颜意嗫嚅答道,“只会一点点……”说完小嘴一扁,泫然欲泣。
那妇人皱着眉头,一脸嫌恶的表情,好像眼前这玉雪可爱的孩子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而是一团腐肉白骨,“红姑,你去教他汉话,不要让我再听到一句女直话!否则拿针把他的嘴给我缝上!”
颜启昊依旧靠在树上,静静地看着那紧闭的庙门,不愿意离去。“不知道意儿在里面好不好,他们母子在一起,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颜启昊想着,又回忆起当年颜意第一次从里面出来的情景……
那夜之后,又过了三天,红姑抱着颜意,交到了颜启昊手上,只说了一句话,“小姐吩咐,以后每个月十五,让这孩子过来。”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意儿,你见到娘亲了吗?娘亲漂亮不漂亮?你喜不喜欢娘亲?”颜启昊笑着问道。
颜意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不喜欢!我再也不要去见她了!”
“为什么?”颜启昊眉头一皱。
颜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打我……这里……还用针扎我,全是血……”说着,颜意摸了摸屁股,又把手伸到颜启昊面前,那只柔嫩的小手雪白无瑕,但颜意看着手心的眼神,却像上面满是淋漓鲜血一般。
颜启昊眉头紧锁,盯着颜意澄澈的眼睛看了半晌,才缓缓说道:“走,爹爹带你去洗个澡。”
颜启昊将颜意的衣服脱光,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明显的伤,方长出了一口气,又问道:“你娘打你哪里了?扎你哪里了?”
“这里,还有这里!”颜意分别用两只手,在左右臀部戳戳点点。
颜启昊凝神细看,见臀部确有几处浅浅红晕,但并不明显。孩子皮肤幼嫩,便是抱上一会儿也会被胳膊硌出印子来,倒不像是打的。身后依稀有几个红点儿,也说不清是不是针扎的,颜启昊也曾见王妃做女红不小心刺到手,但次日便好了,不会留什么痕迹。这些红点儿倒更像是被蚊虫叮咬的,颜意的头脸胳膊上也有一些。
家庙里的一切饮食需用,王府有专人每日供给,颜启昊一向很少过问。“应该派人给她们换个新帐子,再送些艾草进去……这孩子以后会常常进去住,日常用的东西,也该备一套在里面,要差人去看看她们还缺什么,有什么东西旧了需要更换……”颜启昊心中想着,手中却没有停下,用布巾撩着水,轻轻给颜意洗着身子。
“啊!爹爹……不要!好痒啊……”颜意从小便怕痒,似乎浑身上下长满了痒痒肉,半点也碰不得。
颜启昊见颜意咯咯咯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更觉得这孩子之前说的挨打挨扎有点夸张,只怕是因为不想去见他娘,瞎编的理由。
“意儿,你娘用什么打的你?是她亲自动手还是让红姑动手?”
“用这个!也是湿的。”颜意指了指颜启昊手中的布巾,“是娘打我,红姑在一边按着我,不让我动。”颜意带着鼻音,很是委屈。
颜启昊心中莞尔,用浸湿的布巾打人,能有多疼呢?又是灵好自己动手,只怕是这孩子顽皮不听话吧?灵好一天都没带过这孩子,又是个火爆性子,自然没什么耐心……但毕竟母子连心,多相处一段时间,慢慢就会好了。
眼看着王妃的病拖不过今年了,若她去了,偌大的王府便没了女主人……在颜启昊心中,还存着一丝和康灵好重归于好的希望,若颜意能讨得他娘亲的欢心,慢慢软化了坚冰,这个希望,也许还能成真。想到这里,颜启昊又问:“那你娘为什么打你?”
“她不让我说女直话,非要我说汉话。”颜意大声告状,希望能得到父亲的支持。
“是吗……你娘亲自教你汉话吗?”
“不是,她让红姑教,她来考教,说得不对就打我,还用针扎我!”
“那一定是你不听话,没有用心学。”颜启昊爱怜地轻轻刮了一下颜意的鼻头。
“我为什么要认真学?我是女直人,为什么要学汉话?”颜意不服。
“可是你娘亲是汉人啊。”颜启昊依然很有耐心的轻声细语。
“我才不认这个娘亲,她对我凶,我不喜欢她!我再也不要见她!”颜意见爹爹不向着自己,委屈万分,冲颜启昊大声吼道。
“胡说!”颜启昊轻轻打了一下颜意,隔着水,也没用多大力气,声音虽然响,但那酪酥一样的雪白肌肤上,也只是多了一抹红,在水波的映衬下,淡淡的并不分明。
颜意却委屈得号啕大哭。
颜启昊也不理会,只默默为颜意洗着身子。这时候颜意只顾着哭了,全然忘了痒。
待颜意哭累了,声音渐渐小了,颜启昊才板着颜意肩头,正色说道:“意儿,不管你娘对你怎样,她毕竟是十月怀胎生你养你的娘亲,你要好好孝顺她。‘孝顺’的这个‘顺’字,意思就是听父母的话,不能违拗父母,就算父母说的东西你觉得不对,也要照做,知道吗?”
颜意对颜启昊翻了个白眼,并不答话。
颜启昊压了压火气,再度温声说道:“你娘教你学汉话,也没什么不好的,你要用心学。以后每月十五,都要进去陪你娘。她心情不好,你要多宽慰她,知道吗?爹爹有你和你大哥两个孩子,你娘却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你若不认她,她会伤心,知道吗?”
颜意低着头不吭声。
“说话!”颜启昊有几分不耐烦。
“是……爹爹……”颜意头也不抬地回答道。那声音小小的,闷闷的,两滴泪,滴在水里,激起小小的涟漪,倏忽便散了,再也没有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