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启晟见那孩子只是呆呆低着头一言不发,也不知道磕头请罪,心中更是不快,“放肆!这奏折也是你能看能动的吗?”语气虽然严厉,但却并没有什么火气。

“父王……父王受伤了……”那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来,满面泪痕,却是颜音。

“音儿,怎么是你?你怎么穿了这身衣服?起来说话!”颜启晟很是意外。

照理说,颜启晟与颜音日日相处,本该一眼就能认出颜音才是,但他这几日心烦意乱,神不守舍,并不曾正眼去看到底是谁在身边,再加上颜音身穿小黄门的衣服,又是跪着伺候,颜启晟先入为主,压根儿就没往别处想。

按照规矩,内侍在御房伺候笔墨,必需跪候,除非皇上下令起身。而颜音平常都是侍立在桌案旁,颜启晟甚至常常拉他在御座上就座,或者另赐座位。

“父皇,父王怎样了?”颜音并不起身,只是仰着头,含泪问道。颜音适才只是一瞥,看到奏折中颜启昊自陈受伤,并没有来得及细看内容。

“今天的战报说没有大碍,已经继续领兵南下了。”颜启晟答道。

颜音这才松了口气,挺了挺身子,恭恭敬敬的双手将折子放在案上,重重磕下头去。

颜启晟眼中掠过一丝不耐烦,“起来说话。”

颜音这才站起身来,恭谨地垂着头,一言不发。

颜启晟指着颜音的那身衣服,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颜音……有罪……”颜音的声音哽咽,“都是我的错,不然……八叔也不会……”

“朕让你在身边伺候,你以为朕真的是拿你当内侍吗?”颜启晟声音嘶哑。

颜音蓦地想起了颜亮的那句话“你不过是父皇豢养的娈童”,不由得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了,“我……我不知道……”

颜启晟颓然仰面长叹,这样的音儿,不是自己想要的样子。

自颜音开始在御房伺候之后,颜启晟便改了规矩,原本另有两个内侍伺候的,却都被颜启晟赶到了外面,内室只留颜音一个人。

颜启晟最喜欢看颜音穿花蝴蝶一般,在屋子里忙来忙去,轻轻脆脆的叫着“父皇”,也最喜欢将颜音揽在怀里,教他政事,甚至给他看一些折子,问他意见。颜音每每都是大大方方的答对,便是让他坐在御座上,也是略加谦让之后便赧然一笑,偎依过来,那种孺慕的态度,让颜启晟最为受用。在颜启晟心中,一向把这样的颜音当成幼年的自己,而把自己当成皇考……这样的情景,在颜启晟儿时的梦里不知道出现过多少次,但一次也没有成真……

颜启晟又看了一眼垂着手,也垂着首站立在身旁的颜音,穿着小黄门的衣服,态度也和那些小黄门没有两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便这样生分了呢?是因为罚他去洗衣院让他心生怨怼了?还是这几日对他呵斥的多了,让他不满?或者……他只是长大了,心思没有那么单纯了?颜启晟突然悲从中来,心中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崩塌,永远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也罢……毕竟不是自己的亲儿子,这抢来的天伦之乐,果然是不可能长久的。

颜启晟又想起自己那几个儿子,三个大的每日里斗来斗去,不是争权就是夺利,再不然就是觊觎这个位子,下面的老四老五生性顽劣,母亲出身卑贱,没有一点聪明劲儿,和音儿一比简直就像瓦砾与珠玉一般。

想到这里,颜启晟长叹一声,用手指用力揉捏着太阳穴。

颜音动了动手指,又停住了,始终没有抬起头来。

颜启晟更觉得心口堵得慌,他自小便有头风病,时时作痛,往常他每次一揉太阳穴,颜音必然偎过来为他按摩,此时却一动不动。

颜启晟顿时心灰意冷,淡淡说道:“朕不想见到你,你以后不要来伺候了。”

“是……”颜音的声音低低的,带着颤音。

颜启晟微微冷笑,果然是一点留恋都没有,若是以前,应该会含着泪问“为什么”吧?或者拼命摇头说“不要”吧?如今答应得如此痛快。也难怪,也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孩子,做这样的贱役做了大半年,也算不容易了,只怕心里早就烦了,只是不敢说而已。罢了,由他去吧!

颜启晟颓然挥了挥手,像是轰走盘旋在耳畔的苍蝇。恰这时,颜音含着泪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颜启晟皱着眉头的厌烦神色。颜音眼中一黯,随即又低下头去,弓着身子,缓缓地,向门外退去。

按照规矩,无论是臣子还是内侍,面圣完毕退出的时候,必须这样倒退回去,不能用后背对着君上。可是,音儿之前什么时候守过这个规矩?!颜启昊眼中浮现出往昔的情景,颜音背对着自己,在大柜前翻找籍,用手指指点着,欢快地念着名,回首一笑,问道:“父皇!是不是这个?”那样美好而温馨的场景,永远不再了。

颜启晟想到这里,莫名的有些怒,又重复道:“以后永远不要来了,朕再也不想看见你。”

“是……”声音更低,更颤抖。

颜音眼看着要退到门口时,突然小步急趋了过来,用袖子拭净了洒在桌上的茶,又重新倒了一杯,完毕迅速退回到门口,跪了下来,重重磕了三个头,转身去了。

这一切快得来不及反应,颜启晟有些怔忡,一犹豫间,屋内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颜启晟呆呆地看着这空空的四壁,脑中翻来覆去,只是“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突然,他提高了声音唤道:“来人!再给朕加两盆炭火, 朕冷……”

一直候在殿外的安述羽分明看到,那个小小身影刚刚还在用衣袖拭泪,抬眼看到了自己,便换作了一副淡然的表情,甚至牵动嘴角,挤出一个微笑,“安公公,你怎么在这里?”

明知道安述羽不会回答,颜音还是掩饰似的,问出了那句话,随即又自答道,“是担心我吗?我没事……而且父皇说了,以后不用我去伺候了,你再也不用担心了。”语气中带着几分刻意的欢快。

安述羽拿出帕子,为颜音擦拭湿漉漉的衣袖。

颜音急忙解释,“这个不是父皇弄的,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