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昏黄,伸手不见五指,周遭影影绰绰的几个黑影,仿佛张开了巨口,在磔磔怪笑,却不知是人是鬼。颜音努力张大眼睛,想要看清周围的一切,却怎么都看不清楚,想大声呼喊娘亲、爹爹,却怎么都无法发出声音……突然间,天空中倾下豆大的雨点,雨水打在脸上,竟微微有些温暖……

颜音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眼前是帐幕的穹庐,身边是两个人,一个是之前远远见过的王宗慎,另一个,却是当初在青宫中,带颜音和戴子和进入内室的那个军医。

只见那个军医捧着一个水盂,嘴里还含着一口水,颜音立即明白了,梦中温暖的雨水,只不过是这个人口中含了水,喷向自己的水滴罢了。想到这里,颜音便觉得脏,心头一阵烦恶欲呕,刚要发作,突然想起了自己晕倒之前的情景,便没了底气,只轻声问道:“我父王呢?我要见父王。”

“王爷亲自领兵,追赶那些逃奴去了。”王宗慎倒是和颜悦色。

“逃奴?”颜音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逃奴吗?原来太子哥哥的兄弟姊妹,叔伯母妃,都已经沦为了下奴,便是太子哥哥自己,恐怕也不能幸免吧?

“这把刀,是你的吗?”王宗慎取出了那把小小弯刀,呈到颜音眼前。

“那珠儿怎么这么不小心,把这柄刀丢下了?”颜音心中想着,脸上却做不到不动声色,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是你的吗?”王宗慎又问。

“是……”

“是你送给那个小宗姬的?”王宗慎步步紧逼。

颜音本能地想要摇头说“不是”,但从小到大家教极严,从来都不曾说谎,这句谎话,就是堵在嘴边,怎么都说不出来。

“是……”颜音迟疑着,到底还是应了这一声“是”,转念又想着,反正事已至此,便是承认了又怎样,人又不是自己故意放跑的。

“你就没有想过,她会用这个割断绳子逃跑?”

颜音摇头:“没有。她们坐在车上,还一个接一个的生病死去,就算放她们逃跑,她们能活着跑回黄河以南吗?”

“她们的确未必有能力跑回去,而且她们跑不跑也没什么干系,但那太子康茂若跑回南边,可是要坏了大事的——”

“康茂?哪个康茂?!”王宗慎还没说完,便被颜音打断了。

“你还不知道吧?之前出郊为质,被囚在青宫中的那个跛足的皇子,其实是大皇子康英,而咱们军中的这个康英,才是真正的太子康茂。他们两个是双生兄弟,相貌几乎一模一样。那康英生下来便是残疾,平素很少抛头露面,除了帝后和近支的几个宗室王爷,常人根本分不清他们两个谁是谁……”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也在骗我吗?”颜音眼神迷茫,喃喃有声。

“这还多亏了煜王康御出首告发,才揭破了这惊天大秘密,大皇子连夜派人给王爷报讯,王爷这才领兵夜查,发现你晕倒在路旁,康茂已经领着几个女史、宗姬南逃……”

颜音已经没心思去听王宗慎絮絮叨叨的诉说,只是在心中,一幕一幕回想着和“太子哥哥”相处的情景。难怪他琴棋画,分茶赋诗,样样精通,原来他并不是太子,不需要学那些经世济民的本事,自然有这等闲情逸致。他的腿伤,跟自己说是骑马不小心弄的旧伤,跟父王说的却是下马时扭了一下,两边根本对不上,可见是说谎,只可惜自己当时并没有在意。原来……那自缢而死的太子妃是那个“康英”的发妻,难怪他那时哭号的那么惨烈……

在颜音心中,还是觉得那样娴静儒雅的“太子哥哥”不适合那个“英”字,还是“茂”字更柔和,更相宜些。

被自己喜欢而亲近的人欺骗了,应该怨恨的吧?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心中像被什么堵住了似的难受,却并不是怨,更不是恨……那是什么呢?颜音皱起了眉头。

突然之间,颜音想到了“太子哥哥”断指之后说的那句“我不能再把这些丢给兄弟们,一切的一切,就由我来承担吧!”以及他说那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神情,那样无奈而悲伤的神情……为了保住弟弟,被父亲牺牲了,又要收拾父亲留下来的残局,承担原本应该父亲承担的一切,他心中应该是很难过,很难过的吧?所以,他才不让自己把事实挑明……原来,死是最容易的,活着才最艰难……

“小郎君?”王宗慎见颜音眼神直愣愣的,一言不发,忙轻声唤道。

“王大人,您说。”颜音一瞬间便恢复了平静,甚至扯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

“那他们迷倒你的药又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知道吗?”王宗慎又问。

颜音愣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现在什么时辰?阿古回来了没有?刚刚王宗慎说是父王夜查发现了自己,那么,现在天还没亮?颜音看了看帐幕门口,严严实实的,看不见一丝天光。

“小郎君?”王宗慎见颜音又愣在那里,再度轻声呼唤,说完,又问那军医,“他这是怎么了?是不是还没有彻底清醒。”

那军医忙搭上颜音的脉搏,一边探脉,一边说道:“这个药,我倒是知道,可能是阿古从我这里拿走的那包。”

颜音听他提到阿古,心中一凛,不觉皱起了眉头。

王宗慎一边盯着颜音的脸色,一边问道:“他要这药做什么?”

“他攻城的时候腿上受了伤,说是一到晚上就疼得睡不着。”那军医答道。

“小郎君,你知道阿古有这药吗?”

颜音迟疑了一下,随即生涩地点了点头。

“那现在他这药还在不在?”

颜音摇头:“我不知道……”

“那个小宗姬,可曾去过你们马车附近?”

颜音点头:“去过,我的纽扣掉在她身上了,她来还纽扣。”

王宗慎禁不住嗤的一声,轻笑了出来:“你的纽扣,怎么会掉在了她身上?”

颜音脸一红,想要解释,张了张嘴,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又怕越描越黑,便咬着嘴唇,不出声了。

“那个阿古现在在哪里?”王宗慎又问。

颜音的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一旁亲随答道:“刚才派人去找过他,不在小郎君的帐篷里,不知道去了哪里。”

王宗慎皱起了眉头,刚要说话,只听那军医接口道,“他见小郎君不见了,一定到处去找,只怕不到天亮不敢回来呢。”这军医似乎是因为怕担干系,反而处处维护阿古。

颜音听了这话,心中稍定。

那军医反复探了脉,貌似也没看出什么来,皱着眉头说道:“小郎君的药性未退,还是不宜多劳神为好。”

王宗慎点点头,对颜音说道,“你先在这里歇息,待王爷回来再说。”随即又转头对左右说道,“你们好生伺候小郎君,不得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