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四、万方多难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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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音听那少年说话条理分明,不卑不亢,不禁生出几分好感来,于是问道,“你是造办处做首饰的吗?”
那少年摇头,“我只是这别苑养鸟、捕鸟的下奴,给造办处提供翠羽,还有做其他用途的鸟羽。禁猎时节护着这些鸟,不让它们被蛇或者狐狸伤了,遇到伤病的鸟就圈起来调养,等春狩、秋狩或者皇子郎君来玩乐的时候,有鸟可射。”
那少年的话音,平平淡淡的,但颜音却听得心中一堵,“可是……这样你岂不是很难受,悉心调养好了的鸟儿,又被人射死了。”
“养鸡养猪不也是一样吗?养大了被人杀了吃肉,它们别无选择,下奴也别无选择……”
颜音听他自称下奴,目光便落在了他右颊的奴印上。那奴印是烙上去而不是刺上去的,很大,几乎占满了整张脸,却又模糊不清,分辨不出写得是什么。似乎是很小的时候就烙在了脸上,如今人长大了,痕迹便不分明了。
那少年见颜音盯着自己的脸看,不由得面上一红,低下了头。
颜音心中一动,问道:“你可是姓康?”
那少年抬起头,眸光一闪,有几分惊喜,“你怎么知道?”
“你叫什么?”
“康蔺。”
颜音皱着眉头想了片刻,“你是……金郎?”
“是啊,你是……”
“我是颜音啊!”
颜音张开双臂,要跟金郎行抱见礼。哪知道金郎却单膝下拜,“下奴康蔺,参见小三郎君。”
颜音忙拉起金郎,上下打量。当年那个孩子比自己矮半个头,如今却长得高大壮实,自己的头顶只堪堪够到他鼻尖。
金郎的手臂被颜音牵着,有点局促不安,“小三郎君……”
颜音笑道:“你以前叫我什么?”
金郎涨红了脸,嗫嚅了半晌,方低低吐出四个字:“颜音哥哥……”
“这就对了!”颜音笑道,“我们是故人,不用那么拘礼。”
突然,金郎如电击一般浑身一震,眼睛直直地盯着颜音的画,双手颤抖,不能自持,“那是……那是宣德门啊……”金郎霎时便红了眼圈。
那被翠鸟鲜血弄污了的画纸上,绘的正是那年正旦,大梁皇宫外,鹤舞宣德门的场景。
“是啊……正旦那日,我也在门楼上,那样的盛景,任谁见了也不会忘记。”
“那天的情景,父皇……爹爹也画过一幅,爹爹画的时候,嬢嬢就抱着我,站在旁边。”
“我知道,肃宗的那张“瑞鹤图”,现在就收在内府,我时时观摩把玩。”
金郎听颜音称自己父亲为“肃宗”,像是称呼秦皇汉武一样的古人,眼中一暗,抿起嘴巴不再做声。
颜音却没有察觉金郎的不快,像是找到了知音似的,兀自兴冲冲说着画艺,“肃宗那张,构图四平八稳,中正平和,俨然王者之相,我可画不出那种从容大气的感觉。我这张是人在楼头,凭栏斜望,只取一角飞檐入画,虽然更活泼些,但刻意跟肃宗不同,倒是落了下乘……”
金郎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颜音侧过头,“怎么?你有什么见识只管说,我难得能找到个懂画的。”
“这只,飞翔时头颈是弯曲的,这不是鹤,而是鹳的姿态,这只的尾羽太直太整齐,像鹭,而不是鹤。”金郎说得兴起,不禁提起笔来,在纸的空白处勾画起来,“这是黑颈鹤,这是丹顶鹤,这是白鹤,世间只有这三种鹤是白身有黑羽,跟那天的鹤一样,但我那时候太小,记不清到底是哪一种了。”
“这只是鹳,这只是鹭,体态羽毛,和鹤是完全不同的,尤其是脖颈和足部的动作。”金郎一边说,一边徐徐勾画。
颜音见金郎寥寥数笔,便将那些鸟儿勾画得活灵活现,不禁又惊又喜,“你居然画得这么好?在大梁时学的吗?这些年来你是怎么练的?”
“小时候爹爹和嬢嬢都教过一点儿,嬢嬢也擅画……后来到了这里,很难摸到笔墨,就用小树枝在沙子上画,风一吹,便没了痕迹,倒也干净。”
颜音听了,心中一酸,“你要不要去艺局供职?我引荐你,再想办法给你换个身份,脱了奴籍。”见金郎不答,颜音又解释道,“你们康氏一族,没有皇上的旨意,是不能脱籍的。直到今天也只有收入宫中的几位生下皇子的帝姬和宗姬被抬为了良人,我若要帮你脱籍,只能给你改个名字。”
金郎摇头。
“为什么不去?你在艺局,我们能时时谈论画,你也有笔墨纸砚可用,可以安安心心画画了。”
金郎看着手中那只翠鸟,“它宁可死,也要飞,也不愿在笼中过衣食无忧的生活。”
“可是,你现在的身份是奴啊,你戴着枷锁,也不能自由自在的飞。”
“和被折断翅膀相比,我宁愿戴着枷锁;和圈入笼中相比,我宁愿在泥涂中挣扎。”金郎只是摇头。
颜音无奈,“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很好……”
“我要听实话。”
“是实话。北行路上,十者仅余二三,能活下来,已经是万幸。因时间紧迫,当时所有人的奴印都是烙上去的,跟我同岁的两个兄弟,因为受不住痛,死了。我也是一直高烧昏迷,却万幸没死。到了会宁,因身上有病,没跟其他年长兄弟一起被流放到极北苦寒的五国城,在这别苑中为奴,差事不算劳累,衣食颇为丰裕,也没有人刁难,因年纪幼小,大家对我也颇为照顾,这已经是最好的境遇了,我还能抱怨什么……”
“那……你可快活?”
金郎苦笑,“我这样的人,哪敢奢望快活?”说罢仰头看向天上那一行南飞的大雁,“天冷了,它们能飞回故乡,那才是快活。”
颜音摇头,“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回来的,这里才是它们的故乡。它们去南方,只是因为故乡太冷了,暂时去南方避避。”说到这里,颜音不禁也想起了远在南方燕京的家。
“不是的,它们的家在南方,因为怕热才到北方避暑的,所以才会掉那么多的羽毛。”金郎却是一句不让。
“你还是跟小时候一样,认死理,呆呆的。”颜音笑道。
金郎见颜音不跟自己争了,像个兄长一样让着自己,不禁脸一红,不好意思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