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过于宽敞的宫殿。

方形,四角放置着四个刻有凤凰展翅的落地石灯。屋宇极高,上置彩绘,天顶并非全然封闭,而是配合着人兽图案,在瞳仁处开了孔,通向山谷天际。此刻已是夜深,瞳孔映着夜色显出暗黑。四壁浮雕,地下的青灰色石砖裁量一致,其上却凹凸不平。

这是一个不知沉寂了多久的空间,然而室内却并无尘灰。开阔的中庭再无其余陈设,空空荡荡。宫殿的尽头是一面与众人进来时的大门相对而设的门,此刻紧紧关闭着。整个空间更像是一个空旷的展厅,或是一个过大却毫无用处的长廊。

越是看似无害的、安然的布置往往更令人不安。经过此前种种,众人都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无意打扰沉寂的古城,只想做略过梦寐的一缕幻影,赶紧离开。

几人沿着右侧的石壁缓缓前行,然而秦苍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注视四壁与屋顶:这与常蛇洞窟里的绘制极其相似!人、虫、直立的兽、看不懂的符号与字,那种断断续续的,不似叙述更像是将各种无意义的画面拼接在一起的绘制方式,自己看了一年也没明白其所以。

此刻,这些怪异的图像却又出现在地底古城,若不是阴差阳错掉入深潭,自己怕是一辈子也不可能知晓相隔千里的两地竟有如此千丝万缕的联系。然而,两者到底是什么关联?又承载了怎么样的秘密?

尤其是西墙那一面:无数枯瘦、残缺的手从地底伸出,攀援撕扯着地面的一尊座佛;座佛袈裟残破、禅杖碎裂,却端坐于地、岿然不动。这与常蛇古刹门前的浮雕几乎一模一样!然而古刹照壁上的佛头被人为地一刀“削”去,支离破碎、不见真容。若两处所绘一致,那么,秦苍今日就终于得以目睹一直以来自己所惧怕的模样。

果真,此处的“佛”并非什么真正修成正果的人:佛面一分为二,一面赤目獠牙,如罗刹恶鬼;一面合起眼口,慈悲悯善。

“‘城主’是个信佛的人吗?”任晗见秦苍伫立仰望,也跟着停下脚步,压低声音问:“不然也不会雕筑出这么多佛像守护这里吧。那么大的工程量、这么高的难度,真不像是人力能做出来的。”

“可这佛像未免太过凶恶。”萧桓这话说到众人心里。

从两侧依山而建、持利器的大石佛到沿途一路的塑像,再到眼下浮雕上善恶一体的双面佛,压根就都是穿上了袈裟的恶鬼!即使修筑的人认为这是神、是佛,那也一定是恶神、恶佛。当真是守护城池为用吗?城内外堆满如此怪异的守护相,骇己还是骇人?

并不清明。

兽口门环再次出现,众人警惕四周,以防门开后会迎来之前的机关暗器。

然而,他们多虑了。

石门紧闭,无论如何施力、击打竟全然不动。当众人最后一次尽力拉拽大门后,四壁内传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响。响声急促低沉,似内里有未知机械被触发运行。

不好。陆歇回头转身向来处看。

“回去!门要关了!”

刻不容缓!四人听闻,全力奔向来时大门。可是已经晚了,眼见那处光亮迅速翕合,最终缩为一条细线不见。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笼罩大殿。黑暗里,宫殿中央隐隐约约发出“嘶嘶”声音,声源并不固定,似乎在移动。

又是什么?

殿顶部的洞孔此刻丝毫不透光,双眼全然失明般,秦苍按住戒指,紧紧握住新月刀,提防四周。身侧熟悉的味道与自己贴得很近,他身上药膏和血气相混合,可以想象那人一定皱紧了剑眉,手中幽冥此刻也一定凛凛然护在自己身侧。

“啪!”黑暗中气一丝光亮。

借着萧桓的火折子,这下看清了:宽阔的中庭正中盘曲着几条花色斑斓的蛇,而发出“嘶嘶”声的,正是它们。蛇站起后近半人高,通体鲜亮,身体极灵活,此刻似乎是因不知为何突然被召唤出而不满,各个狂躁不已,抖动上身,向前吐着芯,血红的眼睛来回瞟,最终落在了几人身上,却犹豫不前。

这些蛇该是在安眠时被突然唤醒的,只是,它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此处?

就在僵持之际,身后的墙壁又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向后一看,只见壁画上竟已覆盖上了满满一层黑体小虫!小虫拇指大小,软体无壳、首尾相接,扭动身躯,在墙壁上爬动,所到之处留下绿色黏液。

“这……这都哪来的啊?!”面对细密的蛇虫,刀剑虽利却几乎无用。壁面上黑虫已然有成千上万,其数量却明显还在增加,眼见虫子缓缓蠕动,任晗脊背发凉,控制不住得打了个哆嗦。

“眼睛!天顶壁画上人和兽的眼睛!”秦苍这才反应过来。

众人再次向栩栩如生的石刻与壁画看去,正如秦苍所说,四侧浮雕人兽眼珠处,缕缕爬出黑虫,如涌出黑色的泪液,“窸窸窣窣”,恶心又诡异!再往天顶上看,同样是瞳孔的位置,正不断爬出通体五彩花斑的蛇,有的直接掉落在宫殿正中,有的则沿着宫阙四角缓缓下行。

虫蛇感知热量,逐渐向四人周身聚拢,速度不疾不徐,却逐渐形成了一个包围。

“怎么办?它……它们什么意思啊?”任晗拽住秦苍的手,躲在她背后。

此处虫蛇,秦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更别说能像装载在蛊中培养的那般能知其习性、精准控制了。然而,见其抖须摆尾的动作,自然不是什么友好的意思。

按理说,这些不曾现世、且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不断繁衍的虫,所食之物不该是人体。换句话说,他们这群人并不应该出现在它们的食物链中,它们也不会主动攻击。显然,该是触发了什么机关,将这些软体生物召唤了出来。

眼见黑虫越来越多,“窸窸窣窣”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密密麻麻重叠的部分从浮雕上掉落下来,一层又一层向着四人方向缓缓前行。火吓不退,秦苍用收复虫蛊时常用的毒气熏烧也毫无反应。

怎么办?

“点宫灯!”

这是来自内心深远处一个未知的呼喊,仿佛只是借秦苍的口发出声响。说完后,秦苍自己也一愣。

“苍苍?”

“……我没事。”摇曳的火光中陆歇望向女子的脸,便知她心口不一。然而秦苍此刻顾不上解释,只觉胸口翻腾,有个陌生又熟悉的意识在自己脑海混沌处轻轻振翅盘旋,与她同在。

“点宫灯!”

周身再没有什么可引的;屋宇开阔、上通山谷,气体充裕。众人困在此处,此刻也只有试着跟紧这个念头。

“好!我来。”萧桓见秦苍神色有异,不明所以,但此刻确实别无他法。于是奔向宫阙四角。每走一步,都会踩上重叠的蠕虫,重心移动,蠕虫相继被压扁,体内绿色的黏液飚出,发出“滋”得声响。来不及顾许多,凤灯一一被点亮!

当最后一盏凤台亮起,四面灯火竟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汇合,直直指向西北一处!黑蠕虫和彩蛇被吸引,纷纷朝向光点汇集处移动。萧桓看向秦苍的手势,放慢脚步,缓缓回到几人身旁。

这时,四人才看清,天顶壁画与四周浮雕正在以他们无法理解和想象的速度疯狂地发生变化;秦苍也是这时才明白,为何之前自己不曾看懂那些图案。

因为这些图像原本并不是完全的!

缺少的不是光线,是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