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堆积如山”不只是一句形容。

薄薄一层夯土垣墙和预制石雕脱落之后,这些亡魂用仅存于世的证据,泣诉不高山底真正的土壤。

其实第一时间并不能辨析得清眼前到底是什么,后来才意识到,那是无数手脚、头颅、躯干,只是如今都成枯骨;血肉、衣料早已风化于不知哪个时代,荡然无存;断臂残肢之间交夹杂着青苔驻扎的兵器、器皿、零落的钱币,在这些残存的随身之物指证下,后世得以回想在躯体未腐之时,人就如渣滓般被弃置在山洞之内。

白骨难有完整,多是曲折。在多年之后、丧失血肉粉饰才敢袒露出寸寸断裂,控诉着致死原因和生前遭遇;白骨一层又一层地交叠,从山底而起,直到于献殿外神佣几乎等高才止,三十万?四十万?五十万?又或更多。当年所有这些尸身上的血或许可以汇集成一座不小的池塘!

潦草、毫无尊严的终结方式,根本无法让人估量眼前到底有多少人。死后尚且如此屈辱,生前不知该经受了什么摧残。

秦苍觉得有些眩晕,本能地向后退缩,如果没有夕诏挡在她前面,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经受得了这样的视觉冲击。

这就是西齐历代帝王所共守的秘密:西齐的建立,是以一族平民白骨为代价;西齐的巩固,是以整个族群的彻底消亡为根基。

这是一座建造给枉死之人的灵堂。西齐历任帝王监视着这一切,不让曾经的残杀说话。但他们的后人没有地上献殿,也不敢灯!每一任子孙都只能历经长长的山体隧道、如鼠蚁般在幽暗中向先祖叩首,他们只由绢帛上的字知晓一切,却不知道山体之后、累累白骨也正睁着眼睛注视着他们!他们跪拜的方向,正是那些尸身埋骨的地方!

没有比犯下杀戮之罪本身的人,更活在恐惧之中。

罪人不配灯。

“曾经发生了什么?”

秦苍抬起头,夕诏身上原本显出蓝色荧光的符正在渐渐褪去,气息也逐渐稳定。

部落时代末期,氏族之战。封于今九泽槐安之地者仗兵革之强,称霸四方。又有沙海一族血脉古老、博闻强识,槐安侯尊沙海族中人为师。后,槐安陷落,沙海一族流离。

因几国合围槐安时,久攻不下,几次被阻将皆因沙海一族献计,人们怀恨于心;又因沙海势大,恐其召集残部、卷土重来。于是列地三分者,以九泽、西齐为首、以和谈驻居为由,将大量沙海族人引至新城印芍,屠杀。

沙海有极少数后裔存活。他们其中一部分人前赴后继,历经几代不懈,想要追寻真相。然而这个弥天大谎是由几国统领者共同编织。时光流逝,即使真相不能再撼动统治,也会让各国王室脸上无光。好几次,他们都差点成功了,但每一次,昭示者连同他想要揭发的秘密都最终被一并抹煞。

某一次,旧事重演。临南因为其提供庇护,召回所有僧人。后来,各国派使臣赴临南,明是劝其恢复讲经,但实际不过是在三悔城毒杀了那个妄图揭发者和她不知与何人的后代。

当时,陆离奉命前去。大雨中,他放走了还是小孩子的夕诏。

夕诏知晓此事后,震惊之余觉得愤慨,想要查找真相,想要为枉死之人要一句道歉,也想警醒世人慎用刀剑。

这场杀戮,发生于权力更迭的时代,人命如草芥,以泽量尸并非罕见;差别在于,这些人是手无寸铁的平民,事发之后,西齐以修筑王陵为由,调集兵力迅速将尸首全部掩埋;之后几国通力阻断所有研查通路,焚毁一切能找到的、记载着沙海一族过往的帛简符;再后来,岁月残忍,伙同王权,让为数不多知晓真相、希冀为亡故之人呐喊的人逐一衰老、死去。

就此,沙海,这个自部落时期开启就存在于世,曾经显盛一时的族群,就此灭绝。连同消逝的,还有他们曾经存活的痕迹。

沙海族灭或许是源于机权相较、源于少数人的意志,但在印芍不高山,对如此巨大数量的群体施行斩杀,绝非一人能为,也绝非短时间内能为。难以想象,是什么样的力量,催生出如此泯灭人性的屠戮。

那个所谓的部落时代又到底是什么样的?瑰丽吗、残忍吗?部落末期氏族之战,豪桀智士云合雾集,辗转至今仍有故事传颂。可若真置身其中,多数人不过是系脰束手、朝不保夕。

总之,世上的两位开国国君,曾共同犯下种族灭绝罪。直到现在,滔天罪孽与坟冢共同现世。

夕诏的执着、甚至不顾一切是无辜之人埋骨黑暗时的光。

“临南是如何参与此事?你身上这些符又是怎么回事?”秦苍问。

临南原是依附槐安部落存在的小国。槐安侯诈力不仁,各部落相继离畔。槐安军强,久攻不下。进攻者策反临南,想从内部瓦解槐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