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盈昃,寒暑六载。

“待明日除夕,秦苍就十四岁了。”

“待春暖花开,红玦也十四岁了。”

当年那个躲在柔娘身后,委屈巴巴、不敢说话的小男孩,已经十分粘着秦苍了。没错,红玦,那个生得一颗泪痣的“美人儿”,是个男孩子。肤白貌美,红唇齿白,但从小体弱多病,所以只长个头不长肉。瘦瘦弱弱,倒是给他添了几分扶风弱柳的翩然感。

秦苍本和他交集不多,一直以为当天柔娘身后是两个女孩子。

直到两年前的立秋。

小雨绵绵,秦苍跟着夕诏自谛闻讲经回到齐昌,累得只想睡个天昏地暗。可夕诏也不知馋的是食物还是人,非说要尝红楼的八香佛手和桂花泪。一入城,批蓑戴笠地就拉着秦苍直奔红楼。

刚坐定,柔娘少有地主动出现在屋内请安,又与夕诏耳语两句,之后就有下人将口吐鲜血,疼得缩成一团的红玦抬了进来。

“苍儿,你来瞧瞧。”

“这……夕诏公子,我并非信不过秦公子,只是……只是我们需要红玦完好无损!”

“既然你们要一块完璧,为何不提前就保护好?”夕诏笑眯眯对秦苍眨眨眼睛:“小苍儿,你大胆看看,我给你斟酌着,不用怕。诊好了吃鱼。”

此经瑶去谛闻讲经,秦苍跟着夕诏学到不少。不论来问诊的人什么疑难杂症,夕诏都可以药到病除;甚至有几个小村说闹不干净的,夕诏和秦苍还当了一回探案的观察。之所以不是捉妖人,是因为并非未知力量不干净,只是“人心”不干净。一路下来,秦苍觉得夕诏在医病和医心上真有一番本事,这人仿佛能瞬间抓住事物本质,也能通过庞杂的细节明了人心所想。这样一来,就连他的“假笑”也没那么讨厌了。受褒奖时,他微笑;受误解时,他也微笑。这笑容叩在他脸上,不论真假,倒是叫人很安心。

秦苍叹口气,点点头,拖着疲惫的腿脚站起来。

当时,红玦还是小姑娘扮相。此刻皱着眉,暗红色的血蹭在雪白的肌肤上,尤为扎眼。秦苍先检查“她”的嘴,血虽流得吓人,可只是外创,并不致命。襦裙被血染红了大半。掀开裙子,剪开裤腿,右腿内侧,膝盖以上一大片血肉模糊。这分明是小型的炮仗!谁人这么歹毒?

止血费了些时间,可不算困难,柔娘紧张的应该是怕会留疤,毕竟这些女子的容颜就是命——无色而爱弛,爱弛而恩绝。

秦苍想将裤腿再剪开一些,看看腿正面是否有伤。可刚往上一移动,红玦就像疯了一样挣扎起来,边挣扎边拼尽力气喊:“我认!我是女儿家!是女儿家!”

秦苍看他绻缩的身体和下意识保护的位置,觉得不对。抬头看向柔娘,柔娘面上一片惊恐,却想努力遮掩慌乱,避开秦苍的目光。

秦苍转过头:“师父,你看看。”

夕诏此前一直在旁侧专心啃“佛手”喝桂花泪,此刻也并没听到有人叫自己。秦苍看着软垫上比自己还高一头的伤员一动,刚处理好的伤口瞬间流血,痛苦万分,一路上筋疲力尽的气恼瞬间腾升,冲着夕诏方向大声道:“吃吃吃!哪天佛手收了你!”

夕诏吓得猪蹄滚落地上,怔怔地看秦苍:“哎呀!小苍儿终于学会生气了!快让我看看这个表情!”。

夕诏嘴上调笑,动作也不停,起身迅速净了手,站到秦苍旁边。两下点了孩子的睡穴,接过剪刀三两下除了裤子,左右一检查,迅速包扎了主要出血口,完成。

“谢谢夕诏公子、谢谢秦公子,小红玦被街头混混欺辱,若不是今日二位在,怕是要丢了命,柔娘为小红玦叩谢二位恩人,”说罢就跪拜下去。

面对这种人,师徒二人倒是默契,绝不扶起。

等柔娘叩拜起身,夕诏瞥一眼红玦的方向,对秦苍说:“酒菜我是没兴致了,要不我们回家吃鱼吧?”说罢也不等柔娘挽留,将小一点的斗笠扔给秦苍,一手抓一把枣,就往门外走。

秦苍看看软垫上的孩子,又对柔娘微微颔首施礼,也跟着跑出去。

外面天空渐渐放晴,雨也小起来,一大一小从菜市买了蔬菜和鱼,慢悠悠往回走。

秦苍一手抱着菜,一手摘下斗笠,用它去接零零星星的雨,抬头问夕诏:“你早知他是个男孩?”

“当然,万事万物皆入我心。其实今日我本来是想借此给我小苍儿‘开荤’的,谁知你这么不珍惜我的良苦用心呢。”夕诏一手拎着鱼,一手摊开,将擦干净的枣伸到秦苍面前。

秦苍入城后就再未进食,把斗笠往头上一扣,拿一个枣,放嘴里啃。

“开什么荤,我才12岁。”嘴里含混不清。

“小僧我岁就一眼定终生了!跟我白吃白喝这么久,怎么就不学些精髓去。”

“……为何他要穿女装,还要说自己是‘女儿家’?”秦苍岔开话题。

“那你又为何穿男儿装?”

“男装方便啊。”

“男装方便,还是男儿身份方便?”

“嗯……”,这可问着了,秦苍停下咀嚼,想想:“当然是男儿身份方便,女子行事多有束缚,又容易遭莫名非议。男子被赋予更多期待,相应也就得到更多机会。能承担责任是被人信任的表现。”

“小苍儿说的有道理。那么女子不可被信任吗?”

“自然不是,只是……或许一部分人被陈规旧礼束缚住,不愿意睁开眼看看真相,所以默不作声;一部分人看清了事实,可是又怕新的、未知的力量会夺去了他们的既得利益,所以大肆宣扬父子君臣,与其说这帮人不信任女子,不如说是恐惧。还有一种是帮凶,这群人多数自己就是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