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着蒙蒙细雨,道路一片泥泞,这种天气是农家最清闲的时候,村镇里的男人坐在家里聊天,女人做针线活,一切都看起来宁谧而安静。

老头出去走亲戚,我在床上睡觉。

突然,村口出现了一支军队,这支军队里有马,有枪,还有轱辘比我还高的大炮。

穿军装的人一家一户赶出了村子里的男人,把我们集合在村口,村口有一道斜坡,他们拉不上大炮,让我们帮忙把大炮推上去。

村口集中了二三十名男子,高高低低,老老少少。我知道村中的男人应该比这更多,有一部分聪明的人躲起来了。

我用手摸了摸,大炮是生铁铸造的,坚硬冰凉,看起来就沉重。前面有马拉着大炮,后面有我们在推,我们推上了村口的斜坡,想回家,可是那些穿军装的说,前面还有斜坡,还需要你们,跟上队伍走。就这样,我们走一路推一路,最后就被留在了军队里。

我们每天都在走,穿军装的说,前面在打仗,需要这些大炮。有一个人中途逃跑,被枪子追上,打死了。

那时候我很小,我不知道打仗有多可怕,幻想着能够上战场,以后弄个将军当当。军队是革命的大熔炉嘛。

那时候,我无数次地幻想,穿着笔挺的将军服,腰间挎着狭长的战刀,骑着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地去找叶子。我把叶子抱在我的马身上,然后用鞭子狠狠地抽打他的男人,因为他的男人曾经让人打昏过我。我每抽一鞭子,就喊一声:“你也有今天。”

所以,我来到军队里很高兴。我无家可归,一无所有,而军队刚好就能够让我有了归宿。至于它是谁的军队,是哪个军阀的军队,我才不管他哩。

这支军队一直向北行走,越走距离战场越近,越走逃跑的人越多,但是我绝不逃跑,我盼望着这支军队越来越壮大,到时候我排长连长地往上升,嗨嗨,最后升到将军。

可是,我想想当个士兵,他们连身衣服都不给我。他们对我连一眼都不多看,连一句话都不多说,我在他们这些穿着军装的人眼中,就好像不存在一样。

我盼望着上战场,盼望着立战功,立了战功,到时候我在他们眼中就大不一样了。

然而,第一次上战场我就被吓得尿裤子了。

战斗是在黄昏的时候爆发的,我也不知道谁打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打,光看到枪子带着啸声飞来飞去,炮弹带着更大的啸声爆炸了。枪子的声音是抖动细铁丝的声音,带着嘶嘶声;炮弹的声音是钻隧洞的声音,最后是咣的一生。这时候,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惧,和被野猪追赶的时候一样恐惧,我趴在地上,撅起屁股,后来,我想撒尿,继续想撒尿。我想给旁边的人说一声,说我出去撒尿,左右一看,都没人了,他们都跑光了。

战壕里剩下了我一个人,我更害怕了,好像所有的枪子和炮弹都是奔着我来的。枪声停息了,炮弹也不响了,我想现在没事了,刚刚站起身,突然看到数不清的黑影冲过去,一个穿着不同颜色军装的人举起大刀,向我看来。我哇的一声吓哭了,那个人收起大刀,踢了我一脚说:“小屁孩来这里干什么,快滚。”

四面都是人,我不知道滚到哪里,我害怕再碰到人,在被人抡起大刀,我赶紧抱着头趴在地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四面没有了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了人群的呐喊声,我站起身来,看到一轮明月挂在天空,照着无数的死尸。

我感到极大的恐惧。本来像我这种曾当过江相派弟子的人,是不害怕死尸的,然而那天我害怕了,漫漫无边的死尸,让我相信了鬼魂的存在。我赶紧从这里逃离。

一眼望不到边的死尸,数也数不清的死尸,白天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是鲜活的生命,一个个都是精壮小伙子,到了夜晚就都死在这里。他们的爹娘知道他们死在这里吗?

我在死人堆里走了大半夜,终于走出了那片作为战场的旷野,走上了一条羊肠小道。

站在这条小道上,我突然后悔刚才没有在死尸身上搜几块银元出来。现在想赶回去,我没有胆量了。

我身无分,没有钱又怎么生活?怎么吃饭?我犹豫再三,最后决定回去,只要能够找到三块银元,就立即回来。

我在第一具死尸上寻找,没有找到,他和我是一样的穷鬼。我跨前几部,想在第二个人身上找,他军装的扣子扣得严实,我揭开脖子上的第一个扣子,就在我解开第二个扣子的时候,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一下子拉住了我。

我惊慌乱叫,可是他的手甩也甩不开;我想跑,可是他在后面拉住了我,我挣不脱。

我的心狂跳不已,几乎要夺腔而出。我听见他在后面说:“扶我起来。”

我回头一看,看到月光下一张沾满了血污的脸,我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

他说:“扶我起来。”

我颤抖着手臂扶起他,他的身体冰凉僵硬,我扶着他坐起来,就像扶起了一个耩子。

我又问:“你是谁?”

他说:“我家就在这附近,下午被抓了给人运粮,结果碰上了打仗。”

原来他和我一样,我一下子就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我说:“我送你回家。”

我拖着他向那条小路的方向走,可是他的身体死沉死沉,比一口袋麦子还要沉。我身材单薄,哪里拖得动一口袋麦子啊。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拖到了小道上,就累得全身酸软,坐在地上直喘气。

我问:“你伤在哪里?“

他说:“我腿伤了,站不起来。”

我问:“还流血吗?”

他说:“血流到现在,早就死了。”

后来,我找到一棵树木,折断了,给他做了一根拐杖。

那天晚上,我搀扶着他,我们一起走在那条小路上,走累了,我们就坐着歇一会儿,歇够了,就继续起来走。天亮后,我们以为走了很远很远,可是回头望去,还能看到那些死尸,无数的疯狗,在死尸中争抢。所有通往旷野的道路上,都有疯狗在奔跑。

现在我才看清楚了,他长着一张漫长的马脸,眉毛非常浓密。他穿着那时候大多数乡村男人所穿的对襟汗衫,宽裆灯笼裤,显然不是当兵的。

他问我:“你叫什么?”

我说:“我叫呆狗。”

我问:“你叫什么?”

他说:“我叫留娃。”

他行走困难,一步一瘸,严重影响到我们的速度。我问:“你家在哪里,我去通知你的家人。”

也说:“沿着这条路向前走七八里,有个村子叫坡地庄,你去村子里叫我家里人过来接我。”

我扶他坐在地上,然后一路小跑赶往坡地庄。那时候,出去躲避战火的人都回来了,因为再也听不到枪声和炮声了。

我找到留娃家,他家还有一个弟弟,他的弟弟和他一样长着一张漫长的马脸。我向他弟弟说了他哥哥的情况,他弟弟推着独轮车跟在我后面出发了。独轮车,在很多地方叫鸡公车。

我的生活又有了暂时的安定。我住在他们家,吃在他们家,和他们一起下地干活。战争过后,农民的生活又恢复到了以前的境况。只是那天小路断绝了,没有人再敢行走,听说那里常常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