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素有倒春寒一说,虽已进五月,但冬寒刚刚全部散去,夜里仍凉,房灯光大亮,照着一主一仆立在桌前,身形玉立挺拔。

谢恒摩挲着拇指间的白玉扳指,眉头微蹙,面色严肃,鼻骨在烛光映衬下在英挺的面目上投下山峦一般起伏的阴影。

沈林微抬头瞧了一眼自家王爷,觉得这种氛围实在诡异,不自在地垂下头紧张地吞咽了下,才大着胆子回,“探子来报,黎姨娘此番出府,的确出入教坊司。”

谢恒并不说话,手上仍在慢慢抚着那只扳指,常年练武而长的薄茧磨出沙沙声,他长久不说话,叫人捉摸不透。

沈林只觉得后背冷飕飕的,就快支撑不住想悄无声息退下去,才听见谢恒说,“知道了。”

沈林摸不着头脑,知道……什么了?

……

时至五月中旬,天气又和暖几分,午时着春衫都觉得热,槐王府中先是阖府从主到仆、从上到下都量裁了夏衣,这大工程方结束没几天,又开始紧锣密鼓忙着备制生辰礼。

原是再过几日便是亲家李府中李老太太的八十大寿,今日刚过了请帖,余氏和谢老太太便忙着备礼。

想必不少下人、外人都在暗暗腹诽,这李家不久前刚受沈家牵连惹了圣怒,怎么转眼间还要这般大张旗鼓地筹备生辰宴。

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李太傅贵为太子太傅,又是三朝元老,本就牵系着朝堂安危,又有太子这么一个好“学生”在,自然不会轻易倒台。

他罢朝才过一月,太子便在早朝时亲跪陈情,直言太傅虽有失察之责,但罪不至此,何况朝中仍需太傅助益,遂太子觉得应令太傅以代罪之身,行利国利民之益事。

太子此话一出,诸多大臣闻风而动,纷纷附和,是以圣上顺应民心,又命太傅还朝。

李家这一场风波才算平定下去。

李初悄悄给李满禧递过几封家,信中皆言此番变故令沈秋霜失势,她整日里忙着打点沈家后事,也算是惹恼了父亲,父亲此番罢朝赋闲,偶尔竟会感念起裴绾的柔顺和婉,偶尔还会去看看母亲,还同她叹息起自己当初也是受了沈秋霜的唆使,才会将女儿推至这么一个进退两难的地步。

他甚至庆幸李满禧容貌姝丽,这才凭自己的本事给自己谋了一个姨娘的名分,也算是替他弥补了做父亲的失职。

李满禧听后简直觉得可笑,哪怕心中早就知晓他是个冷漠寡情的男人,还是不免因为他的厚颜无耻和不知悔改而难过。

此番生辰宴便是李家的一场昭告天下,失势而复生,他李长恭三朝为宰,时任太子太傅,绝不是轻易就能被打垮的。

也是在京中立起一座风向标,方便李家左右逢源。

五月十五这日一早,谢恒带着李满月给谢老太太和余氏请完安后亲自伺候着祖母和母亲出门,将两人送到居于中间的一辆五驾马车上才空闲下来。

一回头便见李满禧等在队伍的尾端,一身嫣粉色春衫,俏如春杏,阳光照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竟像穿过透明,外衫的薄纱随风轻浮间,暗香浮动,涌入临近之人的鼻尖。

远远朝谢恒行过礼后,李满禧的目光静静同李满月相触。

她似乎沉静不少。

经此沈家表亲一番打击,她像是第一次在皇权的打击下有了成长,眸中那些阴狠有所收敛,开始正视自己这个庶妹如今在谢府如日中天,的的确确不再轻易受她的掌控。

李满禧冲她遥遥一笑,走到自己的车马跟前,车边的随侍嬷嬷早早端来了凳子,见她过来,上前来扶她,“姨娘小心。”

李满禧笑一笑,“多谢。”

嬷嬷很受用,嘴裂开大大一道,心中直叹黎姨娘果然好脾性,温柔可人,不怪爷们喜欢。

李满禧如今的日子很是好过,府中惯是捧高踩低的奴才,谁起谁落心里都跟明镜似的。

如今府里谁人不知,这位新晋抬上来的姨娘很得槐王宠爱,不仅能自由出入房,便是承宠的日子也是最多的,就连王爷晚上不留宿后院都要亲自去陪她用晚,就连侧夫人都没有这样的荣宠呢。

“不妨事不妨事,姨娘当心些,仔细摔着。”

李满禧轻搭她的手,步履轻巧地上了马车。

此番赴宴,李满禧只带了小夏阿秋两个,以防有什么变故,松萝好留在府里应对万全,此刻主仆三人坐在马车里,各怀心事。

谢恒得圣上赏识,府邸紧挨着宫墙,李府则要更远些,一行车马浩浩荡荡沿着朱雀大街行了一炷香时间才拐进李府所在街道,门前早有人候着,远远一瞧见槐王府的车马来了,忙狂跑着去请家主和主母。

等到槐王车马到了府前,正赶上李长恭和沈氏跨过门槛亲自来迎。

谢恒给二人见礼,他们哪敢真受,侧了点身躲开了,亲亲热热扶他双臂,“槐王礼数周全,臣却受之有愧。”

谢恒拱手,“岳丈大人言轻,晚辈早缺了归宁之礼,理应好好赔罪才是。”

李长恭忙摆手,“槐王为皇上效力,我李家怎敢托大。”他朝皇城方向遥遥拱了拱手恭敬一拜,这才结束这番寒暄。

沈秋霜此时出声,“快将老太太和夫人请下来。”她身边有眼力见的婆子早去车前候着了。

谢老太太年岁大了,行动迟缓,有了孙儿搀扶才颤颤巍巍下了车,拄着拐朝李长恭贺喜,“你家老太太大喜,当真可贺。”

李太傅拱手,“劳您老人家车马劳顿,晚辈真觉门庭生辉,快快,来人哪,将老太太扶进去,送到老人家一处。”

余氏伴着谢老太太由婆子领着往门庭里去,李长恭也亲自给谢恒引路,“快,王爷里面请。”

谢恒回头看了一眼,李满月和李满禧一前一后被下人扶着下车,站在一处,细瞧着真有几分相像。

李沈夫妇二人沿着谢恒目光看过去,俱是一惊,这李家二小姐和三小姐竟以这样的方式重新站到了一块,只是,这其中可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阴私。

其实这样的盛大场合,李满禧这等身份的姨娘本不该出现,可陪嫁抬房自大邺第一代皇帝起就是传统,更是对女子娘家的一种认可,侧面可证女子娘家培人有道,很得夫家的欢喜,是以,这样的日子,余氏特意将李满禧一道带着,以此证明对李家女儿的满意。

李满禧婷婷立在马车前,目光穿过人群看向沈秋霜,看她鬓角微霜。

她这个嫡母,短短几月似乎苍老不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