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那翻卷的血肉,抽搐的身体,无时无刻不在她脑中晃悠……仿佛又听到了因疼痛而发出的惨叫声,仿佛又听到了临死前不甘的嘶吼声,仿佛还听到了女儿失去父亲,妻子失去丈夫的哀嚎声……一声又一声,混杂在红色的海洋里,从四面八方涌来,铺开盖地……

又一次被噩梦惊醒,云朔拥着被褥,心有余悸地任冷汗滚落。踢门声响起,她惊恐地缩到床脚,盯着房门,仿佛盯着恶魔的血盆大口。

“是我,开门。”云朔听见了李继隆的声音。

她豁然跳下床,奔向门口。门外,李继隆一手托着灯,一手拄着棍,身上松松地披了件布衣,他不耐烦地眯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又做噩梦了?”

看见他的一瞬间,云朔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灯下的那张脸,模糊又温暖,云朔有些心酸,又有些委屈,她“嗯”了一声,嘴巴一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李继隆走进屋,点了灯,屋里瞬间明亮了起来。他回过头,恰看见云朔□□的脚丫子,许是有些冷,几根脚趾头紧紧蜷曲着。他别过头,冷声吩咐道:“回床上去。”

“诶。”云朔听话地跑回床上,钻进被窝。这一刻,她似乎忘记了,她还在与这个人置着气呢。

李继隆坐在床边,说:“睡吧。”

云朔全身都缩进了被窝,只留了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外面,“那你呢?”

“等你睡着了,我再回去。”

藏在被窝里的嘴角情不自禁地扬起,云朔欢快地闭上眼,睡觉去了。

独守在床边的李继隆无聊地四处张望着,瞎望了一会儿,目光又落回云朔身上。

她的身子包裹在被窝里,只露出了一张小脸儿,眉目舒展,似乎睡得极为安稳。白嫩的面庞,就像刚出生的婴儿。李继隆忍不住伸出了一根手指头,眼看着就要戳到云朔的脸颊时,他忽然停住,仿佛这才察觉自己在做什么,他惊怒而起,再扭头看向云朔时,却见她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李继隆心头一跳,只听云朔嗡声嗡气地嘟囔着:“李继隆,为什么非要有杀戮……为什么非得你死……我活……”

李继隆呆了半晌,没有言语。云朔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

这一夜,云朔睡得很安稳,李继隆却彻夜未眠。

这夜之后,李继隆一如既往地养着伤,云朔一如既往地照顾着他。清晨,云朔便领着他绕着院子散步,午后,阳光打到院子里,云朔便搬了椅子摆在天井中,两人一起看、下棋,平平淡淡的日子,就这般简简单单地过着,直到康延泽的到来。

康延泽被伙计领到药铺后院的西厢房,待看到坐在榻上捧着的李继隆,七尺高的汉子眼眶瞬间就红了。

李继隆抬起头,见是康延泽,惊诧之余,一抹喜色情不自禁地浮上了眉梢,“呵,竟然劳动康都监大驾,小弟真是三生有幸啊。”

康延泽刻意绷起脸来,广袖轻扬地走至榻前坐下,又将李继隆细细打量了一番,见其气色还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自你那夜摔落山涧,曹监军便派人日夜寻你,可翻遍了整座山,却是半分影子也没找着。我还当你被野兽叼走了。你说你,既然好端端的,为何拖到今日才给我们捎信儿,存心让我们操心不是?”

越说越来气,他一拳砸向李继隆胸口,李继隆“哎哟”一生,捂着胸,弯着腰,一副痛不欲生的模样。康延泽面色刷得一白,“继隆!大夫,大夫!”

康延泽正要起身,手却被李继隆一把按住。他回头,正好撞上少年狡黠的眸子,还有狐狸一样的笑。

“你……”康延泽笑也不是,骂也不是,他又挥起拳头,李继隆立刻捂紧胸口,“哎哟,痛啊!”

康延泽气怒难耐地朝他的脑袋弹去一个爆栗,“你个小鬼头。”

李继隆揉搓着脑袋,大大咧咧一笑,“大哥少冤枉人!在那深山老林里,我如何得知大军动向?如何传递信?好在我知道大军出川会经过利州,所以干脆在此等候,得知大军到此,我可是立刻请铺里的伙计给你们送信。”

“行行行,怎么着都是你有理。”

二人正絮叨着,云朔已端着汤药走来,见屋里坐着一位陌生的青年男子,她朝李继隆投去疑惑的目光。

“这是我大哥,姓康,名延泽。”

云朔笑着唤了一声“康大哥”,又将药碗递给李继隆。李继隆伸手接过,一饮而尽。

云朔将空碗放回托盘,犹豫了下,默默转身离去。

康延泽的目光一路追着云朔的背影,等到云朔消失在屋外,这才露出一脸玩味的笑,“原来是有美娇娘作伴,乐不思蜀了。”

“美娇娘?”方才一口吞下的药,险些又喷了出来,“不过是个牙都没长齐的黄毛小丫头,”李继隆漫不经心地瞟了眼门口,又道,“大哥可带钱了?”

“你在信里千叮咛万嘱咐的,怎敢忘了。”康延泽从怀中掏出一个胀鼓鼓的钱袋,李继隆接过,拱了拱手,“多谢大哥,回京后,小弟定当悉数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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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凉如水,云朔坐在青石台阶上,撑着脑袋,透过天井望向那片幽深的天幕。

李继隆拄着木棍,从夜色里走来。云朔跑上去扶他。他蹙起眉头。云朔说:“伤还没痊愈,不许逞强。”他有些憋气,却还是由着云朔将他扶到木椅上。

“冷不冷?可要拿条毯子披着?”

他不耐烦地拍了拍身旁的椅子,“坐。”

云朔乖乖地坐了下来。

“你救了我的命,我好像还未曾对你道一声谢。”李继隆说。

“你也救了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