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曼沉默了很久。

“如果这就是您的答案……那么很抱歉,也许我要提前违约,将您送回那个地方。”他说。

“噢,你们男人难道都是如此狠心吗?对认为已经毫无价值的东西弃之如履?”安琪拉夸张地捂住了嘴,声音闷闷地传了出来,“可您要相信我呀——我从不说谎。您确实找不到它……不过,很快,它会来找您。””

赫尔曼看着她,他似乎在思考她所说的话,而且艰难地消化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为什么?”

“因为……”安琪拉露出一个甜蜜到有些靡丽的笑容,“……您,是我的猎物。”

“人类总喜欢争抢同类喜爱的东西,”

“——它们也不例外。”

……

……

深夜,漆黑降临。

赫尔曼·格林站在窗子旁,凝视窗外逐渐熄灭的灯火,静默不语。

夜晚总有一种神奇的魔力,将某种平日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过去的情绪放大数倍,丑恶放大数倍,美丽也放大数倍。万籁俱寂之时,人很容易陷入到难以自拔的思绪旋涡里,回忆起从前被忽略的往事,坚强的人会变得脆弱,脆弱的人会更多愁善感。在这个时刻,睡不着的人就如同是受伤而默默舔舐伤口的幼兽,孤独,微微疼痛,无人理解。

他其实没有多少时间来缅怀那些无人可读的情绪。他的前半生都献给了寻找死亡的真相,而后半生则将献给寻找有关于她的真相。

他凝望着窗外,夜空里似乎有一张熟悉的脸缓缓浮现,是他经常在梦境里见过的模样。

——“看着我……亲爱的……你想到了谁?”

想到了谁?这可真是一个让人无法回答的难题。

他侧过脸,任由那张脸在眼前缓缓消散,又是那片寂寞静谧的夜空。

他关上窗子,正准备去沙发上闭目小憩一会儿,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异常响动,微微一顿。

这里是富人区,通常而言治安状况都很好,也向来不会吝啬金钱在防盗措施上,因此这样一点小响动就已经足够引起他的注意。

赫尔曼手指摸到衣兜里坚硬冰冷的物件上,然后转过身,打开房间,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了下去。

一楼客厅没有点蜡烛,只有很淡薄的月光从窗外洒了进来,很昏暗,他堪堪只能让自己不至于绊倒。没有任何强行被进入的痕迹,除了一扇大开的窗户,夜风吹进来,扬起薄薄的纱帘。

看上去一切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只除了那扇被打开的窗户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

赫尔曼走下楼梯,站定,看着那个一动不动抱着木偶娃娃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试探性地轻声开口,“……伊丽莎白?”

是那个失踪的小孩儿的名字。经过打听,那个家里的确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存在,只不过从小体弱多病不常常出门,邻里很少有人见过她的模样,家里也没有挂着她的画像,经过了多番周折才打探出了一些消息: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五岁,金发蓝眼,有一个很喜欢的从不离身的木偶娃娃,是她三岁时祖母亲手做的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可在雨夜屠杀案发生之后,她消失了。没人见过她,没人知道她去了哪儿,屋子里也没有血迹,仿佛她根本不存在过。

可是现在,深夜,他的公寓里,她来了。

这番景象实在过于诡异。赫尔曼·格林一向都是一个十分谨慎的人,拥有一切优秀警探必须的素质和技能,可他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以及……她是怎么进来的?

他这样的人,从不会忘记锁门窗。而一个小孩子很难撬开门锁潜进来。

赫尔曼不喜欢把事情往悲观的方向思考,可眼前的一切容不得他不高度提起警惕心,他甚至摸向了口袋里的枪,紧盯着窗旁那个背对着月光的小小身影,声音放低了,尽量不惊吓到对方,“……伊丽莎白?你是伊丽莎白吧?我们都在找你,关于你的爸爸妈妈——”

“嘻嘻。”

一个尖细的,属于孩童的诡异笑声。

接着赫尔曼就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那个原本一动不动的小小身影慢慢抬起了头,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咯咯的声响,像是老旧的木头开裂了,伴随着某种酸臭腐旧的气味儿。她缓缓抬起了头,盯着他,而更诡异的是,她抱在怀里的,那个被赋予了人类五官的木偶娃娃,也跟着她慢慢抬起了垂下的头颅,塑料做成的黑洞洞的双眼直直瞪着他,嘴角夸张地往两边撕扯,露出一个无声的恐怖的微笑。

赫尔曼僵在原地。看着小女孩儿抬头,露出她的双眼——左眼是正常的属于孩童清澈的蓝色,而右眼……则是占满了整个眼眶,靡丽而浓郁的猩红。

——她的手指如蜘蛛般缓缓上爬,触过他高挺的鼻梁,带起一阵战栗,如情人般亲密地抚过他睁着的沉静双眼,他微微抖动的长长的睫毛,擦过他的眉头,继而手指缓缓闭合,捂住了他的右眼。

——你找不到上帝的影子。

——可恶魔的低语却如影随形。

原来是这个意思……原来她指的是这个!

一只蓝色,一只血红。无声无息地潜入,诡异的木偶娃娃,毛骨悚然的笑声,充满了恶意的注视……赫尔曼无法说服自己面前站着的这个小姑娘仍然是以前那个体弱多病天真懵懂的伊丽莎白,那个被父母和祖父母捧在手心里疼爱的珍珠——

她看上去,更像是恶魔。或者被恶魔附身。

就在这一刻,那些被怀疑的,夜深人静时时被反复思索着的信仰,顷刻间崩塌。没有比这一刻更真实,更恐怖的场景能告诉他一个一直不曾被验证的真理:它们存在。而且就在他的身边。

赫尔曼浅浅吸了一口气。这就像是无意中按动了某个开关,他看见“伊丽莎白”微微歪过了头,浑身发出让人牙酸的吱呀声,仿佛她是被木头拙劣拼凑的,每个关节都缺乏润滑而显得腐旧。她那双奇异的眼睛紧紧盯着他,然后他就听见那个木偶娃娃开口说话了,用一种苍老低沉的声音——

“你……”

“安琪拉……安琪拉……”